第110章 你来晏海,是百姓之幸,亦是我之幸(第2 / 2页)
“啊,还有一件事。我们县衙武艺高强的罗捕头现已出了城,王爷可以猜猜他要去哪儿?”
恒阳王脸色暗含着轻蔑,没有作声。
“他出了城会一路向南,翻过两个山头就会到达隔壁的吴江县。吴江县城西北角有一处寺院,名为大悲寺,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寺院。寺院里的僧人每日除了念经诵佛,还会制作祭祀拜神用的竹立香与保佑金纸。”
恒阳王终于有了反应,当听到罗润衣前往吴江县时,他的脸色明显一变。
自从钦天监推算出今年将会有飓风来袭,大悲寺便开始为海祭做准备。这次的海祭将是江浙一带近十年最大的祭祀仪式,已找人算好了日子,就在十天后。
明日一到,各地府衙将派人前往大悲寺取祭祀用的香火与金纸。
而罗润衣便是要在此之前,阻止这一切的发生。
其实在听完丁汝慕和钱大川的话后,隋遇就猜到恒阳王是打算在江南掀起乱子。而他手中的逍遥散就是他亮出的最后底牌。只是不知道,他打算如何用这张牌?
隋遇可以肯定,那批洗钱的东瀛人一定是恒阳王故意暴露给他的线索。一个造反望的王爷,还整日呆在他眼皮子底下,这可不是单靠心大就能够解释的行为。
江南水军中有恒阳王的人已是不争的事实,苦辛草的恶意收购与削减水军战力绝不是巧合。
这批逍遥散能够令人狂性大发,陷入疯魔。但若是想要给江浙一带的大小卫所水寨同时下毒,令东瀛人有可乘之机并不是一件易事。
隋遇思来想去,总觉得或许自己忽略了一些地方。或者说,想了一些事情。
即使东瀛人攻破了海防,一旦踏上了大靖国土,他们要面对的可是大靖朝最勇猛善战的将士。不说隋遇几位兄长,单是宁国公一人,拿着虎符便可随时调动周边兵马,提枪上阵领军杀敌。
这样一想,恒阳王将宝压在东瀛人身上,实在不是上上之选。
如果东瀛人只是一个幌子,那有什么比让东瀛人攻破海防更合乎他的心意呢?
“你们说,这天底下恒阳王最恨谁?”隋遇一边吃饭,一边询问道。
宁国公想也不想回答道:“皇上。”
“除了皇上呢?”
“隋家。”罗润衣将一碟剔完刺的鱼肉放在隋遇面前,接着又拿起旁边的碗盛汤。一整套动作下来,行云流水般十分熟练自然。
宁国公坐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,皱紧眉头像是极力压住了某种情绪,嘴唇用力抿了又抿,连带胡须也跟着抖了三抖。他暗自横了眼正闷头想心思的小儿子,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有些嫌弃,又暗含隐隐的担忧……
“隋家……你这样一说,倒也是在理。”隋遇完全没有注意到宁国公复杂的眼神,自顾自地思索道。
当初先皇将隋家的嫡长女指给彼时还是皇太孙的皇上为妻,是有原因的。作为大靖的定海神针,隋家的赤胆忠心与骁勇善战对于意图夺取江山之人属实是最大,也是最直接的绊脚石。也正因如此,全家最不成器的隋遇,就是恒阳王选择下手的第一人。
当初若不是宁国公在城门口对隋遇下了狠心惩戒,弹劾皇后与太子的折子只怕要压塌了龙案。倘若隋家真出了事,这大靖朝的天早已塌了一半。
隋遇想起宁国公曾对他说过的话,“身为武将,既遇明主,自当舍生取义,护河山稳固,保百姓安居。”
对于隋家来说,战死疆场是死得其所。隋家儿郎,从不惧战。但若是手中的兵刃对准的不是敌人,而是百姓,那便是诛心之罪。
隋遇瞬间想通了一切,江南数百万的百姓才是恒阳王的目标。他想要的,是让大靖朝最锋利的剑,刺向最该守护的百姓。让数以万计的辜亡魂永远成为将士们午夜梦回的可怕梦魇,成为隋家永远洗刷不掉的罪过。
隋遇缓缓走下公案,在恒阳王面前站定,一字一句道:“海祭那日,各地驻扎的水军将士,州府官员,富豪乡绅,平民百姓,老弱妇孺皆齐聚海口,于辰时祭海神,拜龙王,祈平安。焚香化纸,敬酒叩拜。”
“若是那些祭祀用的竹立香和黄金纸都掺了毒性猛烈的逍遥散,焚化后的烟雾被众人吸入口鼻,再被肚中的酒水一激。王爷,你说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?”
恒阳王端坐在地上,阖眸轻哂,似是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,语气飘飘欲仙道:“那定然是,人间炼狱。”
隋遇张开嘴刚想要骂人,又硬生生憋了回去。他咬紧后牙,使劲来回磨了两下,发出一声冷哼:“可惜,你的人间炼狱注定是一场空想。”
恒阳王不在意地微微摇头,睁开双眼仰视着隋遇,直勾勾的眼神中满是恶意:“事已至此,我已是满盘皆输。只是,我来县衙时,你口中的罗捕头对我极为关照。我这人最是懂礼数,总是要报答回去的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隋遇面色陡然一紧道。
恒阳王勾起一侧的唇角,对着隋遇残忍一笑:“他回不来的,你知道现在大悲寺里面,都有谁吗?”
“你当那些个高手是替我坐镇宅邸,操练兵马吗?不,你了。那些士兵不过是他们用来存蓄内力,修炼邪功的容器罢了。如今的大悲寺,已埋伏了重重杀阵。任你那位罗捕头武功再高,碰上了也只有一个死。”
隋遇愣了一下,在恒阳王阴毒扭曲的目光中忽然嗤笑出声:“我也没说,他是孤身一人前往吴江县啊。王爷,你是不是忘记了,武林大会前日才结束。九大派掌门以及弟子尚未离开。不知道大悲寺中那些个修炼邪功的高手,能不能抵住一门九派的围剿呢?”
恒阳王的阴险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,细看之下倒显出几分滑稽。
“我家罗捕头名震武林时,你还在和泥巴玩呢。就你手底下那些个阿猫阿狗也配和他相提并论,我都替你臊得慌。”
“我家……”一直坐在公堂后听着堂审的宁国公,在听到隋遇说出“我家罗捕头”时,表情凝重的脸上终于展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。他忍不住又重复嘟囔了一遍,而后释怀地摇了摇头:“这臭小子,呵……”
隋遇施施然走回到了公案后坐定,他拿起惊堂木猛然拍向案桌,丝毫不留情面地讽刺道:“王爷,你也该醒了。佛家有云,善恶不虚,因果有报。你搅得江湖腥风血雨,最终的布局却还是由武林正道一举歼灭。你下药构害于我,想要陷隋家于不仁不义之地。可惜,最后还是被我在这小小的县衙公堂之上,定罪论惩。”
“恒阳王,就因为你那可笑的痴心妄想,有人走火入魔前途尽毁,有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。你可知你起心动念间,毁了多少辜之人的一生!”
隋遇想到临死之际还病痛缠身的潘大爷,想到被残忍灭门的葛家,想到了千千万万因逍遥散而似人非鬼的辜百姓,满腔的怒火油然而生。
他沉下脸色,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。心里只想扒开眼前之人的虚伪皮囊,看看这具腔子里究竟是长着一颗怎样的坏心,能够令人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。
“痴心妄想……”
恒阳王低下头,喃喃道:“凭什么?凭什么我当皇帝叫痴心妄想?”
“论身份,我是父皇的儿子。子承父业,天经地义。这皇位本就该是我的,他一个皇孙,凭什么能在我之上!”恒阳王突然激动起来,鼻翼因为愤懑不平而快速翕动,双眼怒睁似要从眼眶中瞪出来,神色癫狂全没了往日温文尔雅的衿贵模样。
“就凭皇上是一位明君。”隋遇的音量不大,却铿锵有力,字字玑珠。这几个字落进恒阳王的耳中,顿时将他心中愈发膨胀的怨愤戳泄了大半。
“恒阳王,我若是你,就老老实实地做个闲散王爷,一心享我的清福。你这样的心思深沉之人,难道想不透谢安臣这三个字背后,蕴含着怎样的告诫吗?”隋遇的质问,道出了恒阳王心中最大的不平。
“谢安臣,哈哈……好一个谢安臣!他让我安于臣子之心,我偏不!我偏要夺一夺皇位。这世上,没有谁能定我的命!”
“隋遇,你出生在公爵勋贵之家,过的向来都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日子。所以你今日才会说出这般话语,劝我认命。我问你,若是你生来便是贱籍,粗衣粝食受尽磋磨,还会奉劝别人认命吗?”恒阳王冷眼以视,继续高声逼问道:“隋遇,你当真相信人的命数都是老天定好的吗?”
隋遇神色不变,一字一顿答道:“我只信天道亲,常与善人。”
“天道……”恒阳王双手揣在袖中,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略显沙哑。他轻声呢喃道:“可谁又说得清楚天道为何呢?”
隋遇坐在案前,望着堂下颓然坐在地上的恒阳王,心中也是感慨万千。只见对方原本挺直的背脊终究是塌了下去,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。
他接过孙一鹤呈递上来的堂审记录,用手撑着头粗略浏览一遍,长舒一口气道:“你既已认罪,剩下的便……”
“咔嚓——”
话音未落,不知何处突然发出细微的声响。若是不在意听,很容易将其忽略。
隋遇拿着卷宗,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高呼:“六郎小心!”
与此同时,一杆银枪穿墙而出,直直向堂下的恒阳王刺去。
隋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,待他反应过来时,他爹的银枪已插进了恒阳王左侧的琵琶骨中,将人捅了个对穿。
他定睛一看,才发现恒阳王袖中藏着一个暗器模样的微小箭筒。此刻,已从袖子中滑落出来,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后,静静地躺在那儿。
至于恒阳王,早已在中枪之时,便疼得昏死过去。
隋遇蹭得站起身,扭头看向身后的海水朝日图。只见红日上的碧空被长枪捅出一个大洞,将公堂后的内堂看得一清二楚。
宁国公慢悠悠地从后面走出来,双手负在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。他走到恒阳王面前,将银枪拔了出来,嫌恶地朝地上甩了甩血沫子。
“爹……”隋遇还盯着墙上那个大洞挪不开眼。
宁国公一脸严肃地走到旁边,飞速地扫了一眼墙上圆溜溜的洞口,然后摆正脸色义正言辞道:“你要是小时候愿意听我的话,好好练武,今日哪里还需要我出手相救?都说子女是爹娘前世的债,这话真是不假……”
宁国公一边摇头叹息,一边火速离开公堂。
隋遇透过洞口,目送着他爹英武不凡的背影渐渐远去。
万万没想到,他爹才是那个捅破天的人。
这老头,还挺会抢占先机。
隋遇心下好笑,只觉得自家老爷子实在是有趣,同时又涌起一股化险为夷的庆幸。
他唤来周世敬将恒阳王身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一下,交代他只需保证人还有口气就行。然后将堂审记录交还给孙一鹤,叮嘱对方务必要将他爹救子心切的感人之举详细记下来。
孙一鹤闻言哈哈一笑,捋着胡须保证道:“大人放心,老夫定然将国公爷的壮举记得清清楚楚。”
三个时辰后,罗润衣携九大派返回晏海县。并且还将掺有剧毒的竹立香与金纸,以及被废了武功的黑道众人全部带回。
自此,为祸晏海的逍遥散一案成功结案。
十日后,晏海县的海祭如期举行。
海边,红日初升,旌旗迎着海风招展,祭祀高台上摆放着一鼎燔柴炉,烟火袅袅,升腾于天。隋遇作为晏海县的父母官,登上祭祀台三上香,面朝大海行三跪九拜之礼。
参加祭祀的百姓列队手捧保佑金纸,一一送到燎炉焚烧。
司祝高声诵读着祭文:“长天浩荡,四海同风。值此吉日良辰,晏海万民以民乐渔歌祭颂海——”
“万古海疆,育天地万物,通万国济民生。晏海万民以海为田,以船为家,共荣共损。海神龙王在上,吾等必当奉之,敬之,仰之。今惟祈保佑,风调雨顺,降福免灾,吉祥丰收。祭礼告成,伏惟尚飨——”
隋遇站在望燎位注视着祭品一件一件投入炉中焚烧,鼓乐奏响,场面十分庄重肃穆。
他问道:“你说,咱们县能平安度过这场飓风吗?”
身后的黑衣捕头上前一步,站在他的身侧,笃定答道:“会的。”
“因为有大人在。”
隋遇笑着摇头道:“我又不是神仙,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。”
“在我眼里,大人就是福星。”罗润衣慢慢探出手,先是轻轻触碰两下隋遇的指尖,而后轻柔地划过手背,再一把握住。力道不轻不重,干燥的掌心透着一股坚实的暖意。
罗润衣侧头静静地凝视着隋遇,嘴角噙着一抹坦荡笑意,如同碧海上空的红日,让人看得分明。他捏了捏隋遇的掌心,一字一顿真切道:“大人,你能来晏海,本就是大幸。是百姓之幸,亦是我之幸。”
隋遇的心底伴着远处激昂的鼓点奏乐,也开始鼓噪得厉害。他没说话,只是张开手心与身边人十指紧紧交握,久久没有分开。